继续城市化，中国经济还能高速增长20年

盛洪

北京天则经济研究所所长

转折点：美国走向衰落

    这次金融危机是一个历史的转折点，有非常重要的含义，美国从此走向衰落。

    为什么这么判断呢？我们要看一下美国的模式是怎么样的，所谓一个国家怎么赚钱，就是美国的商业模式是怎么样的。这个模式很有意思，而且某种方面来讲是很高明的，但其实也存在着致命的缺陷。

    美国每年通过贸易赤字发美元，美国印美元，别的国家信美元，所以只要拿到美元这张纸，甚至一个电子符号，就心满意足了，因为大家信美国，美元非常坚挺，于是将多少亿的物质产品通过美元这张纸给到美国，这是第一点。

    这些国家拿到大量的美元，干什么用呢？他们发现购买美国资产是最好、最安全的投资，所以拿美元购买美国的国债、买美国的各种商业资产。通过这样的一个方式，美元又流回到美国。这样的一个结果是什么呢？实际上就是美国向全世界征税，这个税就是铸币税，就是发行货币所获得的盈余。

    2000年时美国的贸易逆差是3697亿美元，扣除广义成本20%，大约是2958亿美元铸币税。2000年当年美国的军事开支是3400亿美元，如果按世界人均军费145美元计算，美国只需406亿美元军费，这额外花费的2994亿美元，就是美国帝国成本。多出来的这一块军事开支就相当于向全世界征了铸币税，大家向美国交税，美国发展军事，变得更加强大，大家更信他，这是一个基本逻辑。

    这个模式的毛病是什么呢？是不稳定均衡，稍微有一点干扰或者是冲击，这样的模式可能就被瓦解掉。美国所谓帝国模式的核心是美国产权的安全，如果美国产权安全受到某种冲击或者是怀疑，那么这个模式就被瓦解掉了。

    近年来，美国产权安全遭遇了冲击，9·11是一个冲击，这不是一个战术性的冲击，不是一个简单的所谓恐怖主义的行为，我称之为战略恐怖主义的行为。它告诉全世界：美国的心脏其实也不安全，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含义。

    美国对这件事是非常在意的，她也知道这一点，实际上这个事件让大家对美国产生不信任，于是打了两场仗，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，基本上打赢了。但是也不能说完全打赢了，美国在伊拉克陷入了泥潭。美国发动这两场战争，想向世人证明美国有实力，可以惩罚那些进攻她的人。

    最近的冲击就是金融危机，比9·11深刻得多，因为这是一个内部冲击，它不是一个偶然的扰动，它是美国的这套经济政治制度所必然导致的经济结果。美国的回应只是扩张性的宏观经济政策，而基本的制度是无法调整的，尤其是华尔街的制度是无法调整的。这两个危机结合起来，就是美国的资本项顺差减少，大家拿钱购买美国资产和国债的数量就会减少，经常项逆差也会减少。为什么呢？因为流入的钱少了，由于这样的一个能够支撑美国军事开支的钱少了，美国人手里的钱少了，购买外国产品的钱也少了。

    美国的产权安全受到了根本性的怀疑，美国资产价值下跌，外国人购买美国资产减少，另外贸易逆差也在减少，贸易逆差其实是铸币税，向全世界征税的方式，也会限制到美国的国防开支，除非有大量的赤字支持，但是赤字是不能持久的。这实际上限制了美国的国防开支。美国国防开支减少，美国产权的安全性进一步地下降，因为大家进一步地怀疑美国的实力在下降，逐渐循环下去，最后走向帝国模式的瓦解。这就是我讲为什么美国会衰落。

    我的结论是美国能够克服此次危机，但会走向长期衰落。

    中国不是美国：两大特点

    首先是在国际贸易中占有优势。加入WT O之前，中国人还非常恐惧，一旦加入到自由贸易的体系中，中国的竞争力够不够？但是事实告诉中国人不要害怕 ，大 家 可 以 看 一 下 ，一 直 到2008年出现金融危机，贸易顺差比2007年还要高出一块。

    为什么中国在国际贸易中占有优势？中国企业在管理上、技术上远不是世界一流，中国企业竞争力的排名在比较后面，但是中国有一个优势，是其他国家都无法比拟的。我引用去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克鲁格曼的话来说。他假定两个国家一个大一个小，在自由贸易的条件下，较大的国家处于优势地位，因为较大国家有较大的国内市场，会养育国内较大的企业规模，而较大的企业规模使得成本更加低，一旦进行自由贸易，较大国家的产品成本会比小国家的更加低，就会有优势。这是很简单的逻辑。这是他非常重要的贡献，修正了传统的贸易理论，传统的贸易理论有所谓亚当斯密的绝对优势理论、李嘉图的比较优势理论，和资源禀赋理论，但是这些理论虽然逻辑完美，解释力强，却也有一个致命的缺陷，即都假定规模报酬不变，这是不符合事实的。

    这个逻辑推到中国，中国不仅是较大国家，而且是全世界最大国家，许多产品的市场规模都是全世界第一。市场的规模不仅和经济总量、总收入有关，还与人口有关。真正最大的市场不是最富的国家，而是人口最多的国家。中国是世界上几乎大多数产品的最大市场，最大市场的含义就是市场规模最大，就能养育大规模的企业、大规模的产业，这些都会带来成本上的好处，让我们的成本会相比于其他那些较小的国家低得多，所以这是中国非常重要的一个优势。

    举一个例子，中国有8.3亿部电话，中国人春节时发短信都已是数亿条，每条一毛钱都能赚不少的钱，但是换一个小国家可能赚不了多少钱。中国现在已是全世界第一大汽车市场，第一大市场意味着我们有大规模的企业规模、产业规模，甚至是所谓的社会规模。这些都是很重要的原因。

    还有一个特点，中国正处在一个城市化的过程中，这是非常重要的。从1996年，尤其是2000年之后到现在，一直都有一个非常快速的发展过程，1996年城市化率(城市人口占总人口的比重)是30%，到了2007年是45%。这个过程还没有完成。

    我们城市化率的目标是大约75%，按照现在比较保守的数字，每年城市化率增加1.2%，那么我们需要二三十年才能完成。这个意思是说，城市化的过程是中国经济增长的一种持久动力，因为城市化需要大规模的投资，要建设各种市政基础设施和公用事业等等，投资都是非常巨大的，而且因为中国这么大的国家，很多城市在发展，说实在的，每年的投资总额得上万亿，这是非常巨大的投资，在支撑中国的经济。

    这还不是全部，一旦要城市化了，一个人从农村进入城市，还有很多其他的开支，电费、水费、燃气费、取暖费、垃圾处理费、汽车保险费、物业费等等，我大概估计一下，在北京一个人大概就得两万元，这是新增的需求。

    两大特点影响下的经济中长期趋势

    这两大特点对中国经济是一种什么样的影响呢？我的判断是，我国经济还会以较高速度增长20年以上，城市化完成之前中国的经济就会高速增长。但是也会有其他的一些问题，农产品、土地和其他要素的价格会持续上涨。

    城市化之后，吃粮的人不断增加，产粮的人不断减少。原来农村人自己种自己吃，不反映到农产品的市场上，现在他们进城了，增加了对这些产品的需求，在农村生产这些粮食、肉类的人在逐渐减少，总体来讲农产品的价格还要往上走。

    城市化也会使土地价格上涨，城市化占了更多的土地，且聚集之后城市的土地在上涨，农田至少短期不会增加了。城市化使人均能源消费增加，导致能源价格往上涨，就会出现一些所谓的生物能源替代这些化学能源，生物能源是需要跟农产品、跟人的食品争夺土地的，导致土地的价格再有一个上涨。农产品价格上涨的本身，倒过来就使土地的价格上涨。只要城市化没有完成，这个趋势会长期持续下去。

    还有一个就是前述国际贸易优势的影响。它会带来一个长期大幅的贸易顺差，但大家不要认为长期顺差是件好事，顺差在一定时期内是好事，但是长期会带来过多的货币供给。现在中国的货币体系，货币供给不是一个水龙头，而是两个水龙头。一个水龙头是央行发行货币，还有一个水龙头，很多人没有关注，那就是国际收支顺差。有贸易上的收入，拿到中国的商业银行兑换成人民币，就等于发行人民币。货币发行就不受中央银行的控制了。要改变这个情况需要调整汇率，而调整汇率不是一件简单的事。这个不受央行控制的货币水龙头开得很大。

    2007年楼市和股市高涨，这和当时的货币供给很有关系。

    所谓的资产通货膨胀，背后其实是要素通货膨胀。楼市往上涨就是土地价格往上涨。土地价格往上涨，又会带来其他的问题，比如说劳动力的价格上涨。2006年开始，广东沿海一带所谓的民工荒，并不是真正的民工荒，而是按照过去的工资雇不到人了。由于土地价格往上涨，这些民工即使睡一个床板的钱也在涨，如果不给补上这个钱他当然无法维持基本生活了。

    那么大的货币量，先到了产品市场，一般来讲不会影响产品市场，因为产品市场是有竞争的，每一家企业都不会贸然提价，因为如果你提价，其他的企业不提价，你的产品可能就卖不出去了。但是到了资产市场，是可以掀起风浪的，因为房地产市场中很重要的是土地市场，土地是稀缺的，所以你可以买，然后再升值。股票市场也是这样的，但是这是有后果的，楼市往上涨，其实带着土地往上涨，土地往上涨它又带着劳动力的价格往上涨，劳动力本身也快转移完了，本身也要涨，最后就会出现一个成本推动的通货膨胀，最后还会导致产品价格的上涨。

    全球经济危机是对中国经济趋势的一种扰动

    全球经济危机对中国，其实是一个扰动，不是一个根本性的冲击，因为中国很重要的一个经济增长的主干是城市化，城市化二三十年不会结束，也不会因为其他的冲击而中断掉。反过来城市化是保证中国经济稳定增长的主要因素，这是中国独特的一方面，因为你从这一点就要将中国和美国、欧洲、日本区分开来，美、欧、日是完成了城市化的国家和地区，已经不需要再继续城市化了，所以没有这样的投资需求，一旦出现危机的话，就要到别处去找刺激经济的动力，而中国不需要，中国本身没有完成城市化，中国正在城市化的进程当中。

    全球经济危机对出口额产生一定负面影响，中国是外向型的经济，2008年上半年出口额还是很高的，但是到了2008年第三季度就掉下来了，当然现在有一点恢复了，谷底是在2009年的2月份，总体来说还是造成了一定的，至少是短期的影响。

    但是，中国的贸易顺差并不一定会减少。贸易顺差是出口减进口，出口掉了，进口也会掉下来，美国也是一样，美国是进口往下掉，出口也往下掉。从某种意义来讲，不能简单地将全球经济危机的冲击全部看作是负面的，这之前我们其实正面临着通货膨胀的巨大压力，在2008年初CPI是达到了百分之八点几，当时中央政府采取了紧缩的宏观经济政策，但是碰到了全球经济危机，我们的出口在掉，后来的贸易顺差也在减少，再加上其他因素，尤其是在早期的这样一种货币紧缩政策，也是在往下掉，但是现在几乎掉到负的一点几，也就是说我们的通货膨胀压力没有了。

    总体来说，在萧条时期，有它的需求特点，比如说对奢侈品的需求大幅度下降，对必需品的需求下降较少。对同样的产品购买一些价格便宜的产品，后两点对中国产品是有利的，所以经济危机对中国的冲击比较小。

    还有就是资金避难，美国和欧洲经济萧条，资金就要跑到回报率比较高的地方去，中国虽然增长降低了，但是相比其他的国家还是高的。根据中国社科院国际金融研究中心的研究，今年二季度有约934亿美元的短期资金流入，所以，中国总体来说不会出现通缩。

    当然还有其他的有利因素，比如能源等要素价格下降，石油价格下降、煤炭价格止涨、土地价格平缓、劳动力价格上升减缓等。

    总体来讲，中国经济长期的基本趋势，一个是城市化主导的长期增长，这是不会改变的，但是有一个危险，可能会被通货膨胀打断。年初我们讲的还是怎么克服危机，政府出手救市等等，但是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那样了，我们可能面临着通货膨胀的危险。一旦通货膨胀，价格信号是假的，按照价格信号投资，可能会出现大规模的亏损。一旦亏损了你就还不起钱，债权债务链断裂，就会出现危机。

    土地价格上涨、劳动力价格上涨，最后还会出现产品通货膨胀。城镇工资水平1995年为1的话，到2007年已经比原来提高了3.5倍，而且提高非常快。成本上升的结果就是我们会逐渐失去国际市场中的竞争力。

    给广东出招

    我们首先要明白广东面临的情况，国际市场尤其是美国市场会长期缩减，会面临更大的国际竞争压力。中国要从外向型经济转变为内需型经济，经济重心向内移。

    在危机之前广东就面临调整，成本上升、民工荒、企业内迁，就是因为成本的增加。即使没有出现危机，我们总是有大量的贸易顺差，有大量的货币，肯定会导致成本上升，这时内地可能更有优势。有大量的企业倒闭、企业内迁，不仅是危机的原因。危机会使需求减少，高涨会使成本增加，所以无论是危机还是高涨，广东都要调整。

    不久前我们给广东提了建议，考虑粤港一体化、深港一体化，如果将香港、深圳、广州、珠海、澳门等等一体化的话，形成一个综合的实力，在国际上是很有竞争力的。

    还要开拓多元化的国际市场，我们不仅要盯着美国、欧洲、日本市场，还要盯着其他新兴市场，比如说东盟市场、南亚市场，这些市场都是很大的。东盟大概是有5亿人口吧，1万亿美元的G D P。还有南亚，主要指的是印度、巴基斯坦等等，也是新崛起的经济区。

    广东要成为双向贸易的重要口岸，加强与内地的经济整合。虽然经济重心内移，但是我们作为贸易口岸仍然是非常重要的，贸易要往外走也要往内走。广东要加强与内地的整合，因为内地在发展，内地的重要性比以前大得多。

    最后我要强调一点，在美国衰落、中国崛起的过程中，中国要适应美国的衰落。中美是互补的，甚至有人说“中美国”，美国衰落不可避免，但现在美国还在中国的上面，他在往下走，我们往上走，怎么让这个过程更加的平稳？我们要适应国际贸易顺差的减少，增加内需，我们要逐渐减少对美国金融资产的持有。中国要走向贸易平衡为主的国际收支平衡，长期大幅的贸易顺差是不太好的，而且会导致一个不太好的结果就是通货膨胀。我们要适当适时地提供国际公共物品，包括世界货币、地区秩序、国际经济政治秩序等等。现在人民币在逐渐走向世界，与东盟等有货币互换协议，首先要使人民币成为区域性的货币。而美国在衰退，美国的贸易顺差在减少，等于美国向全世界发行的美元在减少，这时会出现一个真空，中国要去填补，但是填补不是很简单的，比较现实的是人民币不断向周边渗透。

    总之中国要成为一个大国，但是这个大国要避免美国的教训，不要走美国的弯路，不要成为美国那样霸权的帝国国家。孟子说“大事小以仁、小事大以智”，大国对待小国要仁慈，不能欺负别人，小国对待大国就要以智慧了。我们希望中国强大了，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仁慈的大国，一个以天下人的福祉为自己福祉的大国，也就是成为天下主义中心，建立有天下主义原则的国际秩序，避免成为一个帝国，这样中国才能真正成为传之万代的伟大国家。

文章来源：南方都市报